一期一书丨《死于威尼斯》有声阅读

原创为书发声的武汉大学图书馆

死于威尼斯——霍乱时期的真相与自由

武汉大学校友王馨仪

德国作家托马斯·曼（Thomas Mann）在1912年发表的《死于威尼斯》（Der Tod in Venedig），无可争议地成为了他最精致、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。读者通常会关注于这部小说中的“艺术与爱欲”，而笔者认为，在新冠肺炎席卷全球的当下，将该小说与现实产生互文阅读，会突出其被忽略或轻视的意义，即霍乱时期的真相与自由。

自从传染病在全球蔓延之后，人们认识到，生命无贵贱之分，无论种族、阶级、性别，在它面前都是平等的。因此，所有人都会对传染病保持高度的警惕。阿申巴赫早早察觉到大街小巷喷洒的杀菌药水、消毒水的气味，便一直游走在这座城市调查有关霍乱的疫情。

在瘟疫笼罩的城市里，对死亡的恐惧也会转化为对真相的恐惧和对真相的渴求。谁能获得知情权则成为了至关重要的问题。

一开始，没有任何人透露关于霍乱的消息，阿申巴赫辗转于街头小贩、店主、理发师、小丑、酒店经理之间到处打听，大家不断地回答说这不过是警察局的例行公事或预防性措施。德国报纸刊登了一些疫病的“流言”，并提出一些不确切的数字。虽然意大利官方加以否认，然而他住的酒店，已经基本没有了德国人和奥地利人的影子。“其他国家的人们显然还一无所知，也没有任何猜疑。”阿申巴赫继续摸索着隐藏在这座城市的秘密，最终在一个英国旅行社的店员那里获得了真相：自今年五月中旬以来，霍乱已经在威尼斯城里现身，到了六月初，市民医院的隔离病房已没有空铺，两所孤儿院也人满为患，而墓园所在地的圣迈克岛和“新土”之间的交通也熙熙攘攘，拥挤不堪。英国人奉劝他说：“您最好今天就动身，不要再挨到明天了。封锁的日子看来不会超出几天的。”

为什么霍乱爆发的真相一直被威尼斯当局所掩盖呢？

“威尼斯当局所着重考虑的，是害怕泄漏真情后会使各种利益受到损害，也顾虑到不久前公园里开幕的图画展览会因此有所影响。同时，如果城市臭名四扬，人们慌作一团，旅馆、商店、各式各样为外国人服务的企业就会受到威胁，从而造成巨大损失。至于应当如何老实公开真情，遵守国际协定，那就不放在心上了。市民们的这种心理，对当局的沉默与否认政策也是有力的支持。”（原文摘录）

或许这是一种秘而不宣的共识，为了维持这座城市的稳定，留住这些游客，促进消费的繁荣，每个人都有自身的利益考量。而在现实中，《死于威尼斯》出版后的几年，席卷全球的西班牙大流感也曾被紧紧地封锁了消息，当时正值一战，所有参战国如英、法、美、德等政府都不允许刊发任何负面的、扰乱军心的新闻。到了1918年5月底，流感迅速从欧洲扩散到了印度、上海，连新西兰和澳大利亚都未能幸免。

在疫情之中，自由与真相成为了一组不可分割的概念。了解真相即获得自由，便能取舍自身的去留，而那些蒙在鼓里的人，他们没有选择，也就没有自由。阿申巴赫为了自己的爱欲，不愿意告诉塔吉奥一家这个消息，这样便能留下他们。塔吉奥一家并不是无处可去，然而他们被谎言留在了这座城市，失去了为自己的命运做出选择的权利。

而阿申巴赫，他吃下的草莓让他送了命，在结尾如梦似幻的飞翔中，他无惧死亡的威胁，完成了自己对艺术与美的献身。但同时，他并没有歌颂这一行为，他说：“我必须保持沉默，我也是这个城市罪恶的一部分。”他作为知情人，做出了选择，也在这句话中道出了自己的价值判断标准——隐瞒即是罪恶。

即便是爱与艺术，也不能为罪恶正名。

在新冠爆发的当下，武汉、湖北已经在困境中煎熬了两个多月，欧洲开始沦陷，封锁边境，伊朗、美国等国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。意大利锁国十二天后的威尼斯，曾经数以万计的游客杳然无踪，拥挤不堪的街道空空荡荡，运河变得清澈，甚至能看见鱼儿在水中游弋。八天前（注：2020年3月11日），世界卫生组织宣布新型冠状病毒的全球流行性（pandemic），许多国家开始关闭学校、电影院、商场等公共场所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卷入恐慌之中，不断有人死去，家庭破碎。回过来阅读《死于威尼斯》，托马斯·曼的叙述甚至有了预言的意味。

“上层的腐败，死神在城里到处游荡的那种令人惶惶不安的情绪，使下层社会出现某些道德败坏现象。躲在阴暗角落里反对社会的一帮子人于是壮起胆来：酗酒，干猥亵下流的勾当，犯罪的次数也增多了。”（原文摘录）

威尼斯这座城市，被分成了两部分——知情者与不知情者。信息的不透明化会滋生民众的恐慌。疫情笼罩之下，一些犯罪猖獗了起来，种族主义者宣泄自己的极端情绪，游手好闲的人趁乱打劫或偷窃，流浪汉会在夜晚攻击行人。

而封城六十多天后的武汉，经历了一番《死于威尼斯》里所描述同样的灾难。曾有无数的诗人在武汉留下过或平庸或不朽的诗篇，这个被人称为是“英雄的城市”，从未这么静寂，这么空寥，街道上不再熙熙攘攘，医院一度水泄不通，枝头的樱花在日升日落中等待远方的故人，而对许多亲人朋友来说，相隔即是永别。这或许是这座城市所经历的最大的创伤，这或许将是全世界这一世纪死伤最惨重的一次流行病。

了解了威尼斯的真相与谎言之后，阿申巴赫思索道：

“这就是威尼斯，——这个城市有一半是神话，另一半是陷阱。”

落于陷阱的人，一半成了英雄，一半成了亡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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